『如果章节错误,点此举报』清辞不眠不休地摹写了几日,书稿快要摹完。在库房里翻找了半天,没有找到合适的木板,只能到翰林街上去一趟了。
平宁每日守在澹园门口,留心着纪清辞的动静。她这边刚出门,他那边就一路小跑进了书院。
韩昭此时正在讲堂里上课,这一节是诗经课,刘博士正摇头晃脑地念着《出其东门》,念罢正色道:“朱子有云,‘此诗是为人见淫奔之女而作此诗,以为此女虽美且众,而非我思之所存,不如己之室家,虽凭且陋,而聊可自乐也。’我等读书之人,便要有如此羞恶之心……”
平宁扒在窗边压着声音叫韩昭,可惜韩昭坐在正中,很难听见。晏璟却正坐在窗边,趁着夫子不备,问他:“找你家世子?”
平宁忙点头,“晏小侯爷,请告诉我家世子,她出门了。”
“什么她?哪个她?”晏璟来了兴致。
平宁咧咧嘴,“求您别问了,就这么传过去吧,是急事!”
晏璟眼珠一转,写了张条,然后弹到了韩昭的桌上。韩昭不动声色地展开看,上面写着“出其东门,有女如云。虽则如云,匪我思存。”
他偏头看了看晏璟,晏璟摇着扇子一副“我知道你有鬼”的表情。
韩昭蹙了蹙眉,再一看,看到了在窗边打手势的平宁,他顿时明白了。还未来得及合上纸条,忽闻刘博士大喝一声,“韩元华,你在干什么?”
平宁闻声忙蹲下身藏了起来。韩昭却是不紧不慢地站起身,向刘博士行了一礼,“学生晨时用多了腥荤,此时腹中绞痛,求博士允我更衣。”
刘博士最烦上课被人打断,不耐烦地摆摆手,允了。
晏璟一看,韩昭居然没有嘲讽他什么欲甚邪心就跑了,可见就是心虚,果然是“她”啊!原来这位爷竟然也有红鸾星动的一日,晏璟急得火烧火燎想要跟去看看。在韩昭起身时,压着声音说:“等等我啊!”
可韩昭假做没听见,疾步出了讲堂。
马匹已经备好,主仆二人上了马下了山。清辞坐驴车,脚程并不快。她前脚刚到了承平书坊,韩昭后脚就到了。两人跟在清辞身后,见有伙计牵了她的驴车到后院。又见她进了书坊,不一会儿便出来了。
平宁挠挠头,“爷,您跟着她干什么呀?到了时间直接收书不就得了。”
“你懂什么,这回我要亲自把关,绝不能中途出了纰漏。”
从街头开始,清辞几乎每一个铺子都进去一会儿,后来又在一个面摊子上吃了碗面,路过卖糖炒栗子的铺子又买了两包栗子,边走边吃。
平宁跟得后脚跟发软,“哎呀不行了,这女人又逛又吃的,这哪里是来办事的?爷您来对了,这是得催着,不催着不晓得她什么时候能把书刻出来……爷,我走不动了,容我休息休息。”
平宁捶着腿,过了一会儿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喊一声,“嗳,我晓得了!”
“晓得什么?”
“她喽。真是可怜啊,堂堂的知州小姐,怕是在山上吃不好穿不暖,难得下趟山,所以才猛吃一顿。您瞧瞧那小脸儿,白得跟豆腐一样,怕是终日不见天日替她纪家卖命。哎,真是太可怜了!哎呦哎呦,我可真走不动了!”
韩昭的情感里向来没有“可怜”这个词,也不觉得她怎样可怜。他懒得理会平宁的长吁短叹,连“废柴”两个字都懒得同他多说,丢下平宁,继续跟在纪清辞身后。这回,见她进了一间当铺,韩昭便在铺子门口假意挑东西,目光却紧紧锁住里头。
铺子里没什么人,只一个伙计上来招呼,问她要当什么东西。清辞从怀里拿了那粒夜明珠出来,“我来当这颗珠子,请掌柜替我估个价吧。”
伙计看了看,报个数,清辞摇头,“这是夜明珠,可不是普通珠子,这价不行。不如叫你家掌柜来瞧瞧?”
伙计起身去后堂请掌柜,清辞等在厅里。听说这掌柜是从京中大铺子过来的,定然是见多识广,请他瞧瞧,说不定能瞧出些头绪。
韩昭远远看到那粒珠子,心里一沉。没想到这臭小妞竟然拿了自己的东西去当!竟然就这样随便处置他的东西?京中多少女子以一睹他的面容为荣,倘若得了他的一字一物,那还不奉若至宝?这臭小妞竟然想着当了换钱?简直岂有此理!
韩昭心中不快,快步走进当铺,连措辞也不顾了,“臭小妞。”
清辞正盘算着心事,忽被那凉凉的声音吓了一跳,一转身见韩昭冷着脸站在身后,面色不虞。她眨了眨眼,十分意外在这种地方能碰上他。“韩世子,你来当东西呀?”她又四下看看,可谁是臭小妞?
“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要当东西了?”声音极是不快。
清辞不知道这从天而降的人儿怎么总这样阴着个脸,只得应付地笑了笑,抿了抿唇索性不说话。
“你不在家中好好刻书,跑到当铺里来,难道是缺钱花?”
清辞忙摇头,“我快摹写完了,但是家里没有合适的木板。我是来挑木板的,不是来当东西的。”停了停,见厅堂无人,便把手里的珠子展开到他面前,压低声道:“我不是告诉过你吗,澹园进了贼。那贼人偷东西的时候落了这颗夜明珠。我来当铺里打听看看珠子的来历,说不定能找到一点线索。”
她刻意压低了声音,韩昭为了听清她的话,不得不俯了俯身子。虽然并没有靠得太近,但她的气息就扑在耳边。有点热又有点痒。
偷书贼被她说得耳朵发烫,声音也生硬起来,一下把珠子抢到手里,“这穷乡僻壤的当铺掌柜懂什么,为什么不来问我?小爷什么东西没见过。”
清辞双眸一亮,“真的吗?那您给我掌掌眼。”一激动又抓住了他的胳膊。
一点隐约的墨香,还有糖炒栗子的味道,还有什么味道他说不出来,总之叫他有些不舒服。所以,说她臭,她还不服气吗?他眉头微微蹙了一下。清辞也注意到了,马上松开手。
韩昭倒也不说什么,清了清嗓子,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。”
清辞忙点头,“好好,咱们到外头去。”
两人站在了大街上,熙熙攘攘的行人来来去去的,似乎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。
“要不找个地方吃东西吧,边吃边说。”清辞提议。
“你不嫌撑得慌啊?”这半天都吃了多少东西了?看她也不算胖,吃的东西都长哪里了?
清辞睁大了眼睛,“你怎么知道我吃了多少?”
韩昭抱胸,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栗子,眉头挑了挑,“那糖炒栗子不就是你吃的?”
清辞举起瘪瘪的油纸包,确实是她一个人吃的。她盈盈笑起来,“韩世子,你要不要尝尝,很好吃的。”
韩昭嫌弃地撇过头去,径直往前走,打算寻个馆子坐下歇歇脚。跟了这半天了,他也乏狠了。这丫头这种办事的态度可不行,他得好好敲打敲打。
他走出去了老远,身后却没了声响。一转身,看见纪清辞正在卖糖人的摊子前。那摊子周围围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,那臭小妞正和那些孩子凑在一堆,对着稻草把子上插的糖人评头论足。
韩昭气极,怎么会有人这么馋!
清辞挑了两个糖人,付了钱才想起韩昭来。她左右张望了一下,果然见韩昭双臂抱胸正冷冷地瞪着自己。她吐了吐舌头,小跑着过去。“抱歉抱歉,这个糖人张不是总到翰林街来的,难得碰上一回,所以……”
人和那甜死人的糖气一起冲到面前,韩昭嫌弃地往后避了避,垂目看了看她。
除了那半包糖炒栗子,她手里又多出两个糖人。她自己吃着一个,另一个应该就是买给自己的。笑话,他堂堂世子会在大街上吃这种小孩子的东西吗?想用一个糖人讨好他,他是这么容易讨好的人?因此他的姿态越发显得倨傲起来。
不过,虽然东西他不喜欢,这份孝心还是值得鼓励。但一转念,她要讨好自己,岂不是对自己有了非分之想?她又不知道自己同他的渊源,万一一头扎进去,那回头如何收拾?想到此处,他冷了冷脸,哼了一声,转身向前。
清辞吐了吐舌头,觉得这人比刚到澹园的大哥哥还难伺候。
韩昭算是知道她那边走边逛的磨蹭劲儿了,所以也刻意放慢了脚步,以防她又跟不上。
他一直等着她把糖人递给自己,准备拒绝的时候趁机点拨她几句。可走了半天了,那臭小妞左顾右盼的,并没有把东西送给自己的意思。
难道她能吃下两个糖人?
韩昭驻足,清辞一个不留神,差点撞到他身上。
他看了看她的双手,糖炒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了,此时一个糖人也吃完了,另一个完整的握在手里。
“你吃这么多不怕牙疼?”
“啊?”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里的糖人,“不会啊,我就吃一个。”
“……那你买两个干什么?”
“哦,这个是留给……”清辞想起三叔公交代过,萧煦的事情不可同外人说,便抿住嘴。其实是习惯了,无论买什么都买双份,留着给大哥哥。可大哥哥已经不在了呢。
清辞冲他笑了笑,不说话了。
“?”留给谁的?
韩昭“哼”了一声,竟然不是买给他的?
清辞看他目光总落在糖人上,忽然明白过来了,原来他想吃啊!于是走近了两步,笑吟吟地把糖人递到他面前:“这个很好吃,韩世子你要不要尝尝?”
所以拿给别人的东西给他吗?他不稀罕。
韩昭猛地推开她的手,“拿开,爷最讨厌甜的!”
清辞没留神,被他这样一推,手里的糖人就掉在了地上。
清辞“哎呀”了一声,忙蹲下身去捡。糖人的胳膊摔断了,她面带惋惜地吹了吹上头的尘土,“不喜欢就不喜欢喽,发什么脾气呀?你看,浪费了。”
“你也是白鹭书院的读书人呀,没读过‘一粥一饭,当思来之不易,半丝半缕,恒念物力维艰’?你说你,人长得挺好看,脾气怎么这么坏!”清辞小声嘀咕。
看她痛惜的目光,韩昭想起刚才平宁的话。这臭小妞没爹没娘的,山上又清苦,好好一个大家闺秀过成这样,一个破糖人也能让她心疼成这样——这日子得苦成什么样啊?
他只觉得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,紧得他胸口有些不舒服。
尽管不愿意去想起,也不肯承认,还是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宫里被人孤立、嘲讽时的那种感觉,就是可怜。
他头一回有了去道歉的念头,可话说不出口。
清辞把糖人身上的灰吹掉了,可惜不能吃了。她一抬头,见韩昭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面前。
除了长辈,韩昭没同什么人低三下四过,即便是他自己觉得很拿出了诚意,但旁人听来声音也还是凉凉的。
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他问。
“我?我说,不喜欢就不喜欢……”
“不是这句,后面的。”
“后面?哦,‘一粥一饭……’”
韩昭蹙了蹙眉,“谁要听你掉书袋?后面的那句。”
后面的?清辞想了一下,“哦,我说,人长得挺好看,脾……”
“打住!”
清辞还没说完,被吓得收住了声。
韩昭清了清嗓子,“看在你慧眼识珠的份上,本世子就不跟你计较了。请你去天香楼吃饭。”
清辞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,有点跟不上趟,见他往南走了,忙喊住他:“天香楼在那边呢,你走错方向了。”
即便是到了有无数的珍馐美馔天香楼,清辞也只点了素食。但天香楼里的素食做得也比别处的更有滋味,清辞吃得也开怀。
韩昭的筷子没动几口,只冷眼瞧着她用饭。说起来,吃东西的样子还算斯文,可这胃口真是不小。谁家养了这样的奴仆,怕是要蚀本。韩昭在心里算了算她这半日里吃的东西,光是想一遍就觉得撑了。
他不由得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,像打量他笼子里的老鼠。
一张小巧的瓜子脸,双颊还有婴儿肥,下巴微尖。尽管自视甚高,也不得不承认那女孩子一双眼睛生得极好。双肩瘦削,腰也细,好在没有羸弱感,倒显得轻盈。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她在水里跳舞时的样子,顿觉得有些口干,不自在地捏了茶杯啜了口茶,垂下了目光。
清辞早吃饱了,只是习惯了不浪费。韩昭不怎么动筷子,剩的东西就只能她吃。等用完了饭,觉得肚子实在是有点撑得难受。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,便找了话题,“韩世子,你是不是见过那颗夜明珠呢?”
韩昭自然知道东西的来历。
萧蓉是先帝唯一的公主,是太后的掌中宝、心头肉。萧蓉在东宫见过纪言蹊后,便请了恩旨跟着他读书。有阵子她身体不好,总犯喘,便闹着入澹园休养。那澹园里的望蹊楼,楼后的温泉都是特意为她修的。因听说澹园里怕明火,萧蓉令人广罗天下的夜明珠用来照明。
半年澹园养病,身上的病大好,却落了心病。不仅没守住师生的礼仪,还破了男女大防。萧蓉求太后赐婚,谁知道皇帝却已经下了赐婚给韩伯言的诏书。萧蓉抵死不从,只愿嫁纪言蹊。当时已经致仕的纪老太爷,硬是拖着病体亲自将纪言蹊绑缚到宫中,求皇帝赐死。
萧蓉冒死去见纪言蹊,愿意与他私奔。纪言蹊却是向她磕了一个头,将所有的夜明珠推到她面前,直言那时不过一时意乱情迷,他对她只有师生之情,没有男女之爱。
云泥殊路,还君明珠。
萧蓉逢此打击,心灰意冷,含恨嫁入卫国公府,立誓与他再不相见。——这些都是他近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探出来的。但最重要的一件事,他始终没找到答案。
那一斛珠,后来就成了他的玩具。
“虽然说不上来历,但也知道大概是大内的东西。所以,你别再往下头查了,小心查到不该知道的东西。不过就是一本书,现在我都送给你了,你往后看牢了,别再丢了就成了。”
清辞听他说得认真,忽然想起李崇一家。那一家人死得太蹊跷了,难道真和朝廷有关?可想想又觉得不对,“朝廷里的人想要一本书不是易如反掌吗?随便下个旨,什么书咱们不都得捧出来呀,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?”
韩昭瞥了她一眼,语含轻讽,“管好你自己那一亩三分地,莫管他人屋上霜。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。”顿了顿,不耐烦道:“喂,你到底吃好了没有,不是要挑木板吗,还不快走?”
清辞被他吓住了,便不再问。“嗳”了一声,随他出了天香楼,并肩往木器作坊里去。清辞笑着道:“今天你请我吃了饭,下回我请你啊。”
韩昭负着手往前走,没搭理她。竟然要请男子吃饭?简直胡闹。
不过,他是她的长辈,小辈孝敬长辈,这事还说得过去。看这臭小妞也没什么钱,能请他到什么好地方去?面做得倒是不错,可以请他吃面。看来在山上衣食住行,事事都要她自己打理,同个孤儿有什么区别?
他小时候觉得萧蓉狠心,只顾自己快活,对他不管不问。但这样看来,论起狠心来,纪清辞的爹也是未遑多让啊。
清辞一直不见他说话,吐了吐舌头,这人脾气够怪的。也难怪养那些东西,大约也就蛇虫鼠蚁那些东西能同他处好。不过,这样的人应该也很孤单吧?她偷眼瞧了瞧他,韩昭也正看过来,目光撞在了一起,清辞心虚,冲他婉然一笑。
韩昭转开脸,“你到底要去哪里买木板?”
清辞遥遥一指,“喏,那边木器作坊。”
“你自己也有书坊也印书,难道就没有木板可以用?”
“承平书坊也印书,不过量并不大。就是印些寻常的经籍。三叔公惜才,印的书又要卖得便宜,简直像白送。他呀,做书从来都不惜成本。旁的书坊的板片还愿意租借出去换点银子,他又不肯。这样书坊年年亏钱,族里早就不满。”
“我后来接手了,想着不能总这样赔本吧,那就只能精打细算。所以书坊里现存的都是寻常的纸墨和木板。”
“我们用木料往常都要从木器作坊里定,但现在时间来不及,只得到处碰碰运气,看看谁家还存着上好的木料。”说着四下看看,走近了两步小声道:“那本《绮合集》中卷,用的是最好的纸墨,我得找一样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