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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 夜分孤枕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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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辞这几日最高兴的莫过于银铃被派来了司籍司。虽然也是做粗活,好歹是不会被人动辄打骂了。用了好药,银铃伤也好得快,她手脚利索,什么活都抢着做。这日银铃和一位女史从外头送了东西回来,一阵风一样跑进清辞的值房。
“纪姐姐,刚才我听说了一件大事!”
清辞见她满头的汗,放下笔,给她倒了杯水,“先喝水再说。”
银铃咕嘟咕嘟喝完了一杯水,手背一抹嘴唇,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声音里的激动,“长公主和贵妃娘娘打起来了!”
清辞诧异地瞪大眼睛,“这是怎么说的?”
原来萧蓉那日见了龚尚仪,要把清辞要到公主府里去当差。可龚尚仪却说女官登录在册,要出宫也有一整套的规矩,也不是说走就走的。但萧蓉那说一不二的性子谁能招架的住?最后龚尚仪不得不暗示了,纪清辞是贵妃看上的人,她做不了主放人。
萧蓉一听,心中冷笑,怪不得那日萧焎和清辞在一块儿。那王芣恃宠而骄,什么好东西都要抢,如今竟然抢到自己头上来了!她心中斗志昂扬,带着人浩浩荡荡去了端景宫。
两个女人,一个骄一个横,向前你好我好面上平和,尽量不冲突。可两人也都是不肯吃亏的性子,一言一语地怼上了,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的,竟然动了手。女人打架,无论尊卑,那都是掐人、拧肉、抓头发、撕衣服。两人打作一团,旁边谁也不敢劝。
得亏一个宫人心思活,见这状况收不了场,一路狂奔到庆禧宫请了太后来。太后一来,只见两个大周最尊贵的女人,发乱钗斜、衣衫凌乱,像市井泼妇般,完全没了天家的体面。
太后怒斥了两人。一个是女儿,一个是媳妇,总要一碗水端平,便各打五十大板,叫她们各自回去将高皇后的《女戒》抄二十遍,身边规劝不力的宫人罚去承庆宫提铃。
清辞听得目瞪口呆,竟然事情因自己而起。她这边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,那边庆禧宫就来了人,说太后要召见清辞。
清辞随着内侍往庆禧宫去的时候,萧蓉正对着镜子心疼着自己的脸。左脸一个不慎被王芣的长指甲划了一道。不过她也扯了王芣一把头发,总算不亏。
都说女子难为,为母更甚,谁想到她堂堂长公主,也有为了抢媳妇同人打架的一日呢。难怪不得男人们爱舞刀弄枪,二话不说拳脚伺候——手撕贱人的时候真是好痛快啊!
太后的贴身宫女丹珠正在给她脸上敷药,那药粉碰到伤口火辣辣的。萧蓉在母亲跟前拿捏着三分娇气,嘶嘶地抽着凉气,“毁了,这脸是不能看了。”回头叫人画一幅像,八百里加急给韩昭送去,叫他瞧瞧母亲为了他是如何拼命的。
丹珠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事,想笑,但毕竟是太后身边调教多年的老宫人,还忍得住。但声音里还是含着一线笑意,劝着道:“公主莫担心,口子不深。章太医的药改了方,更好使了。”
“要祛什么疤,留着才好,好叫你日日都记得自己做的丑事。三十好几的人,真是越活越出息了,同那些市井泼妇有何区别!”
萧蓉假装听不见,对着丹珠,话却是说给太后听的:“我不管,纪清辞我非得带走!人我都瞧上好阵子了,就是买东西还讲究个先来后到的。她说要就要,凭什么?那个毒妇,什么事做不出来。只要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,得不到就毁了。”然后又抽了口凉气,“这什么药,疼死了。”
丹珠慌得停了手,“公主恕罪。这药虽然烈些,但药效好。”
萧蓉摆摆手,“行了,赶紧敷药吧。”
“哼,你说你早瞧上的,也没见你定下来。反而人是小火带进宫的,你怎么说?”太后低头啜了口茶,冷冷道。
萧蓉被怼得哑口无言,恨韩昭不知道先下手为强,连累她这个老母亲。
“一个没及笄的小官家的庶出丫头,按说养在深闺里哪里能见着什么外男?这个倒好,沾着一个世子又沾着一个皇子。这样惹是生非的主儿,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。”
听太后语气不善,萧蓉道:“母后,那女孩子儿臣见过,是个好好的姑娘家。论出身是低些,但也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。至于孩子们怎样认识的,各人都有各自的缘法不是?那聚散离合,哪一个不是天意?好东西谁不喜欢?不能说两个人争东西,争的人没错,东西还错了不是?”
太后冷哼一声,“可惜的是,这世间有些人不能怪,那也只能毁了东西。”
是非曲直上萧蓉一向有自己的坚持,她闻言豁然起身,“男人争男人的,算不到人家姑娘头上。”
太后冷笑,“你倒是个好婆婆。”
萧蓉一听,自得地笑起来,“儿臣这些年没少去民间游历,见过多少人家婆媳不和的,不是休了媳妇就是怠慢了母亲,一家人闹得鸡飞狗跳谁也得不了好。”
“儿臣思想着,我又不缺人伺候,不必媳妇整日跟前端茶送水的立规矩。我磋磨儿媳妇,儿子爱她,必然心疼她,然后心里怨我,母子情分就淡了;儿子若心疼母亲责怪媳妇,那媳妇天长日久下来定然郁郁寡欢,同丈夫也没好日子过了。碰上性子烈些的,抹脖子跳河上吊,也是家宅不宁。何必呢!”
太后乜了她一眼,心里如明镜。道理说得头头是道,也不见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好。说到底萧蓉就是从前对韩昭不管不顾,现在后悔了,想着补偿他。
外头当值的宫女进来,“禀太后、公主,纪掌籍带来了。”
萧蓉忙端坐好,瞥了眼太后,不禁抱怨了一声:“母后,您也笑一下吧,别吓坏了人家女孩。”
太后心中长叹,萧蓉想补偿韩昭,她何尝不是想补偿萧蓉,所以才将她纵成这样?难怪都说儿女是债。
清辞被宫女领着在堂中跪下行礼,太后屏退了左右方才开口,“知道哀家为何召你来吗?”
“奴婢不知。”
太后忽然将茶杯一撂,“砰”的一声把萧蓉吓了一跳,“母后……”
太后一个冷眼扫过去,萧蓉见母亲像是真动了怒,不敢开口,便先自忍下了。心里打定了主意,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孩在自己眼皮底下受罪。
清辞的心也跳了一下,但因她自问“读正书,明正理,亲正人,存正心,行正事”,心如皎月,便是叩首道:“奴婢愚钝,请太后娘娘明示。”
太后见她经此一吓,虽是跪着,但声音里却不见如何慌乱,心里倒高看了她一眼。
“长公主和皇贵妃都看上了你,都来要你过去当差。一个是女儿,一个是媳妇,伤了谁的心哀家都不忍。索性问一问你的意思,是愿意去端景宫还是愿意去公主府?”
清辞此时不是不慌的,她好不容易才进了文禄阁,那是她一生志之所向,怎么能半途而废?她知上意难违,但也要试着为自己争一争。
见她不语,太后冷冷道:“抬起头回话。”
清辞微微抬脸,太后看清她长相,心中一叹,确实是一张能招事儿的脸。
“回太后娘娘,奴婢仍想在尚仪局当差。奴婢不敢欺瞒太后,奴婢入宫确实是抱了私心。”
“奴婢是梧州纪家女,一直在澹园侍奉三叔公纪言蹊左右,自小与书为伴。三叔公教奴婢读圣贤书、明以教化,感以礼乐。三叔公一生为学,所牵挂不过那一万七千卷被皇家征调的藏书而已。”
“大周以孝治天下,奴婢闻:‘尧舜之道,孝悌而已矣’,又闻‘孝悌之至,通于神明,光于四海,无所不通。’三叔公的教养之恩,奴婢自感无以为报,唯想替他分一点忧。”
“奴婢在尚仪局里当差,做完本分之事,有余力时便抄录藏书,以慰长者心。奴婢抄书就是最大的孝,还请太后娘娘、公主和皇贵妃娘娘成全奴婢的这份孝心。”
这一通大帽子盖下来,若不让这女孩继续抄书,便是不成全她的孝道、枉顾人伦了。
太后瞧着那一抹纤柔的身姿,轻肌弱骨,忽然有点明白韩昭喜欢她什么了。都是自小无父母疼爱,长于长者之手。物伤其类罢了。男人由怜生爱,也是寻常。
萧蓉没料到纪清辞是为了纪言蹊而来的,往事种种瞬间涌上心头,眼眶也湿了,哀求地看了太后一眼。
太后不忍卒看,默了默,开口道:“哀家近年目力越发不济了。既是自小与书为伴的,自然也是饱读诗书。哀家这里读书的女官上月出宫嫁人了,正缺个读书的女官,你就到庆禧宫来给哀家读书吧。哀家也成全你的孝心,允你可继续到文禄阁抄书。”
无论去公主府或者端景宫,或者哪里都不去,都会将两头得罪,清辞明白只有到太后这里才是唯一的法子。她又磕头谢恩,退了出去。
萧蓉见人走了,眼泪终于没忍住滚了下来,自觉失态,又偏过头立刻擦了眼泪。
太后轻叹,“你没跟哀家说那是纪育之的侄孙女……”
“母后……”
“行了,哀家也只能偏袒你到这里了。哀家瞧着这姑娘对两个都不太有意思……人,哀家替你看着,也帮你掌掌眼,看看人品性格。”
“你去跟元华说,若真想要人家姑娘,趁早点定下来。若不过男人一时的热乎劲儿,劲儿头过了就搁下了,那哀家也不会耽误人家。说到底,她做世子正妻总还不太够格。”
“端景宫的那位也不是好相与的。要是她真和小火先对上了眼,那哀家也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。”
萧蓉擦了眼泪,断然道:“那绝无可能!儿臣这就回去写信,叫元华赶紧回来。”
然而萧蓉的信寄出去了,不见人归,只有一封回信。寥寥数语,言:不平匪患,绝不还京。更是绝口不提成亲之事,却又叫她多加照顾纪清辞。
萧蓉气得直跳脚,扔了信,发誓再不管韩昭。但没几日又改了主意,人争一口气,若纪清辞被王芣抢去了,那她的脸往哪里搁?不为儿子为了自己的脸面也不能叫王芣得手。
萧蓉重整旗鼓,往宫里去得越发频繁起来。虽然媳妇没过门,先享受到了做婆婆的快乐——比如那二十遍《女戒》,媳妇不就替她抄了?
过了下元节,清辞就往庆禧宫当差了。太后有睡前听书的习惯,往往午时听着宫人读书打一会儿盹儿,晚上入寝前再听一会儿书。有时候听的时间久,有时候不过两刻钟就入了睡,所以清辞闲暇的时间更多。
但毕竟当着差,不好总往文禄阁跑。幸有太后给了恩旨,允文禄阁的书出阁。除了一些尤其珍贵不能出阁的书,大部分的书都由银铃取过来送到庆禧宫里抄写。
清辞有时候也替太后抄经,那一手极秀丽端正的字看着就悦目赏心。太后母家也是书香门第,对这样乖巧的女孩子本就存了份偏爱,又见她素日做事踏实本分,进退有据,又添了几分喜欢。
转眼到了立冬,清辞要及笄了。相熟的宫人们凑了份子凑在一起给清辞办了及笄礼,萧蓉更是亲自来给她加笄,太后也赏了她一匹衣服料子并一口半大的箱子。
夜里回了值房,见收的礼物堆了满桌,竟然有些恍惚。她什么都想过,就是没想到自己的及笄礼会这样热闹。回想这些日子,简直像一场梦。
一时没了睡意,清辞披衣起来整理东西,最后收拾到那口箱子。箱子倒是不重,打开来,里头有丝带绑了的一把紫毫笔,粗粗一数,有十几二十支。其他则是毛茸茸的兔毛护耳、手捂子、围领、膝毯……只看那笔,清辞就猜到是谁送的东西了。
箱子底下躺着一封信,上头写着“纪清辞启”。是韩昭的字迹。她心头微动,抽了信出来,寥寥几行。
“‘自是桃李树,何畏不成蹊。’孟月初阳,窈窕初茂。贺君佳日,嘉瑞永祥。”
自是桃李树,何畏不成蹊。
她反复读着这一句,鼻头一酸,视线也模糊了起来。似乎很多事情都不重要了,那些被否认、被漠视的从前,忽然被这几句话抚慰了。
烛芯微微爆了一下,她放下信,用剪子剪了芯。烛光又明亮了些,她的那颗心好像也因为这点光暖了起来。她又拿起信看了几遍。想起他从前一张嘴就气死人,如今竟然也写出这样的话来,真真觉得不可思议。
开春,魏王大婚,尚仪局忙得人仰马翻。清辞熟悉一应宫廷礼仪,便主动过去帮忙,也为了能看一眼萧煦。
萧煦一身大红喜服同众人应酬,清辞远远瞧着,觉得既熟悉又陌生。从此以后大哥哥就不再是她的了,他会有自己的家,自己的妻子、儿女。而她,又是一个人了。
可这是大哥哥的大喜之日,她不想叫自己这样伤感,忙提了精神做事。
她这里忙完了差事正要离开,忽然一个小内侍塞了一颗栗子到她手里,请她跟着去看一看仪册。清辞心怦怦直跳,人也快活起来。随着那内侍到了偏殿暖阁里,推开门果然看到了一人负手而立。只看背影,清辞也知道是谁。
“大哥哥!”
萧煦闻声转过身,眼中含着一缕浅浅的笑意,“小栗子。”
清辞提着裙子小跑两步到他身前,“大哥哥,你为什么在这里?”此时不该是他的洞房花烛吗?
萧煦垂目看着她,身量长高了好些。“在宫里还习惯吗?”
清辞点头。她有很多的话想要同萧煦说,但一时千言万语都堵在心口,最后涌成了一串泪掉了下来。
“大哥哥明天就同王妃去启州封地了对不对?”
萧煦点点头,目光描着她的眉眼,忍不住抬手轻轻擦了她腮边的泪,声音越发柔和,“已经是及笄的大姑娘了,怎么还动不动掉眼泪?”
那么这一别,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了。
清辞心中全是离愁别绪,那一行泪才抹去又掉下来。她抽泣着道:“等我把纪家的书抄完了,出宫以后就去找大哥哥。那时候,大哥哥有了小殿下,我就去带小殿下读书。”
萧煦不置可否,微微笑了起来,却是问:“我送你的字帖还练着吗?”
清辞点头。
“好好写字读书。你记得书多,但很多道理还是似懂非懂。内书堂的讲官很多都是翰林院的饱读诗书之士,若有什么疑惑,便去请教他们。”他顿了顿,又问:“记得我说过什么?”
“记得。大哥哥说练完字就把字烧掉,在宫里要谨言慎行。”
萧煦点点头。
外头的内侍轻轻咳嗽了一声,小声提醒道:“殿下,时辰到了。”
萧煦回了声“知道了”,然后对清辞道:“宫里有大哥哥的人,他们会照看你的。别怕。天晚了,去吧。”
清辞一步三回头地离开,可到了院门处,她忽然又跑了回来,“大哥哥……”说了不哭的,脸上却全是泪。
澹园三年,他养大的女孩子这样无助地凝望着他。像把一只幼鹿,丢在了狼环虎伺的密林里。萧煦那一颗冷硬的心倏然也软了,他情不自禁地走近了两步,轻轻把她拥在怀里,手缓缓落在了她背上,轻轻抚了抚。
大哥哥从来没这样靠近过她……清辞也怔了一下,心里越发难过起来。
“会不会怪大哥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?”
清辞哭着摇头,“大哥哥,你等着我。”
“好,大哥哥等着你。”
萧煦离京,清辞不能送他,只能寻了个高处,想遥望一眼。但抬目所见,只看到宫阙重重,穆穆煌煌。一颗心盛满了“别日何易会日难,山川悠远路漫漫”的伤感。
清辞回到值房的时候,忽然见桌案上放着一包温热的糖炒栗子。她坐到床边,剥着栗子,嗓子哽着,咽不下东西,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。
人世的聚散离合,来如迅风,去似归云,不可捉摸。明明知道很多东西留不住,可真到失去了,才知道是那样难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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