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如果章节错误,点此举报』清辞从未指望过萧煦会常常见她,但人虽不来,东西却没少见。从吃穿用度,到市面上时新的小玩意儿,络绎不绝地往绥绣宫里送。
清辞本不是个贪图享受的,吃穿也有限,便常常将东西赏给下人。见女孩这样受皇帝珍视,加之又是个好脾气的,学识还渊博,宫里伺候的人没有不尽心的。他们暗地里想着,这位或许有朝一日会飞上枝头也说不定。
清辞忽有一日接到了澹园来信,道是纪言蹊病危。她挂念得很,正好想着借此机会离宫。可同萧煦一说,他便回绝了,但却给了她一块特制的腰牌,允她可以回澹园看看。同行的还有太医院的两位老御医,并一车珍贵药材。
清辞急着回去,离宫的事情只能以后再议。马不停蹄到了澹园,果见三叔公卧病在床,已是奄奄一息的光景。再看他案头,还有未摹完的书,想来病倒前还在日夜不休地案牍劳累,心中很不落忍。想着若自己能替他多分担些,何至于累到如此地步?
因澹园不留宿外人,那御医和随行太监都住在外头,清辞则没日没夜地床前伺候着。同来的御医都是杏林圣手,加上药材也好,几副药下去,人总算是有了些起色,可倒把清辞给熬出病来了。
她也不想叫纪言蹊担心,每日还强撑着熬药喂药、打理澹园事务。但见着一时半刻也回不了宫,又打发那太监回去向萧煦禀告一声,待身体大好了再走。
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,纪言蹊竟也一日强过一日了,甚至可以略靠着看一会儿书了。清辞一颗心放下,连日劳累也叫她有些吃不消,这日用了晚膳后索性就昏天黑地地睡过去了。
此时还未出梅雨,连着下了几日雨,案上油灯未尽,半梦半醒间只听得窗外雨声潺潺。正昏昏沉沉的,恍惚看到边上坐着一个人。或是心有所想,夜有所梦,看到那人的脸时,她唇角动了一动,似是想笑,但泪先垂了下来。
“总也梦不到你,还当你不理我了。”
她这样娇嗔的声气,倒叫韩昭怔了一下,随即看她双目又阖上,猜到她还在梦里。他的心也如这雨天,湿漉漉的。他轻抹去她腮边泪,“傻瓜。”
清辞感到有人在替她抹泪,抬手握住了那只手。那手温凉,掌心的薄茧轻磨了她的脸,将她唤醒。她缓缓睁开眼,梦里的人就在眼前,眨了眨眼,那人还没有消失。
韩昭挑唇一笑,“怎么,这才多久,就认不得了?”
清辞猛地坐起身,“韩昭!”
韩昭佯叹一声,“惯得你无法无天的,整天把爷的大名挂嘴上。”但心里却还蛮受用,自己喜欢的人,骄纵一点有何妨?
清辞双手在他脸上摸着,想要确定是梦是真。脸还是那张郁郁风流的脸,色胜桃花,只是带着一丝倦容,满面风尘。下颌有些胡茬,摸着扎手,却那样真实。
朝廷又开始重用武将,虽开了武举,但良将难求,韩昭又被派去南臻镇压民乱。庆禧宫的刘德春偶尔会带来一两封书信,信上也不过寥寥数语,只叫她安心。她没有不安心,只是牵挂他的安危。
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忽然到了眼前,一时又惊又喜,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一听说你回来澹园,我就从南臻赶过来,天一亮还得回去。”
清辞一想到他千里奔波,就为见一面,其中辛苦,她体会得真真的。心疼地狠了,挣扎着想起身给他泡杯热茶,人却被他拉到怀里。他脸贴着她额头,“怎么有点烫?吃了药没有,怎么这么不心疼自己?”
清辞回抱住他,整个人依在他身上,觉得自己的病全好了。“你也没心疼自己呀……这么远,赶得这么急,就为见一面,不值当。”
“再不见一面,爷就要想疯了。”韩昭的唇在她额上轻轻摩挲,含混地问,“想我了没有?”
清辞脸发烫,糯糯地“嗯”了一声,又往他怀里钻了钻。但很快感觉到他身上的潮气,想起他怕是冒雨赶路,便从他怀里退出来,摸了摸他衣裳,果然是湿的。
“穿着湿衣裳怎么行,你先脱了晾一晾,我弄个炭盆给你烤干。”
孤男寡女,夜深人静,这衣裳怕是好脱不好穿。到时候也不知道是烤衣服还是煎熬他。韩昭便道了句“不妨事”。
清辞不理会他,扶着床起了身,还没走到衣服箱子前,头晕乎乎的,脚一软差点跌倒。韩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,可动作太大,不小心扯开了领口。一片瓷白的肌肤直冲眼底,叫他心头一荡,接着气血翻涌。他喉头动了动,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到她唇上。
数月相思难解,到此时怎样能遏制得住?他一俯身噙住了她的唇,急迫得自己都觉得不像话。
清辞怕过了病气给他,想躲没躲开,“我病了……”一句话说得呜呜咽咽的,半推半就地更磨人。
他才病了,爱意入骨,相思难消。开始还能顾念着,温吮轻舐,最后真是全然顾不上,他发狠地吻着,真像极了一匹饿了许久的狼,要将她生食入腹。
清辞被他炽热的气息卷着,人几乎喘不过气。也不知道是病的,还是怎样,人完全失了气力。
他恍如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将军,那横扫千军之势,叫人难以招架。
她像被人丢到了火窟里烧得不能自已,又羞又怕。这碎骨重生般的激情,叫她陌生。可这感觉她是喜欢的,喜欢到不再想一味承受。随着自己的心意,试着回应。
清辞清楚感觉到了他身子一震,接着又被他狠狠压向怀里。
仿若一双手,拂去了生命脉络上的尘埃,清晰地看着血液是如何奔流翻腾的。原来礼教伦常,在深爱的人面前不懈一击。天性难束,那想要靠近的心,似水东流奔沧海。
人在其中,里里外外都湿漉漉的。
到底是有分寸的人,他不愿这样不明不白要了她。恋恋不舍放过了她的唇,一双唇被吻得红艳艳的。
头抵着头各自微微喘息。她不仅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,也感觉到了他的变化。她又羞涩又好奇,想问不敢问,想偷看一眼更不敢看,咬着唇缩在他肩窝里。
“怎么了?哪里难受?”
清辞摇摇头,不知道哪里难受,说不出来。是异样的欢喜。衣衫乱得不像样,她有点后怕,怕自己是那些人口中不知廉耻的女人……这算是取悦男人么,可她也被取悦了呀。
“我知道了,是因为轻薄了我,心里过意不去?”他闷闷笑起来。知道她心思重,又是极守礼的人,温声在她耳畔道,“用不着这样臊,两个人若心相悦,就是会想亲近——不算你轻薄爷。”
清辞不知道向前那个矜贵的世子去了哪里,怎么变得这样不知羞了,还总是取笑她。她恼得在他肩上咬了一口。
他有点疼,心里却又很受用。她头发衣裳都乱糟糟的,韩昭给她将领口合紧些,唇边勾起一丝笑,喃喃道:“剩下的,爷回头来讨。”
清辞还有些云里雾里,一双眸子漾着春水,“讨什么?”
韩昭笑而不语。忽然他又想起极重要的一件事,一边给她理着衣服一边道:“往后可不能跟旁人这样。”
清辞羞恼得狠了,故意问他:“怎样?”
他笑,轻咬住她耳珠,“还说记性好,转眼就忘了……那爷再做一遍?”
清辞吓坏了,缩着躲他,可又咽不下这口气,“世子不是说两个人若心相悦,便会想,那什么吗?怎得我又不能同旁人这样,怎知我不会心悦旁人?”
“那你心悦旁人试试……”他轻笑,目光却寒凛凛的。
真怪吓人呢!
清辞撅嘴,瞪着他。气鼓鼓的样子也招人疼。他把人又拉进怀里,手在她背上又摩挲了两下,强忍住了念头。“你刚才是要找什么?”
清辞总算想起来要做什么来了,嗔怪地睨了他一眼,从他怀里退出去,在衣箱子里翻出套男子的衣衫来。
韩昭一见那男人衣服,牙都酸了,眉头登时皱起来了,斜着眼睛看她,“又是大哥哥的?爷可不穿人穿过的。”
清辞知道他醋劲儿大,柔柔哄着道:“新的。是先前大哥哥没穿过的。你先穿着,穿好了衣服,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。”
韩昭不情不愿地接过衣服。这就几日只顾得赶路也没收拾过,身上也是腻歪得不行。打眼瞧外头雨也停了,索性去温泉里快快洗了个澡,人总算爽快了。
寻常衣衫,大小倒是合身。自然是合身的,毕竟萧煦同他身量相仿。自从萧煦把清辞接到宫里,他就猜到“大哥哥”是何方神圣了。不过,这事逼问出来没意思,他等着她自己说。两个人,若是一点这样的坦诚都没有,那往后还有个什么意思?
他换好了衣服又重新进来,清辞已经起了个炭盆罩上熏笼替他熏衣服。他贴到她身后,垂首在她颈子里蹭了蹭,“你身上不爽利,还是去床上歪一会儿,熏什么衣服?”
清辞被他弄得发痒,缩着脖子笑,“回头你还要赶路,干的穿着舒服些。我这里没你常用的龙涎香,都是以前配的熏衣香。”
韩昭讲究时比谁都讲究,可该将就时也不含糊。他拖着她到床边,“你还是歇歇吧。再累出个好歹来,我怎么放心走?”
清辞一听,鼻头就是一酸,看了看更漏,他也留不了多久了。这样天各一方,多早晚是个头呢?
她往边上让了让,“你躺会儿吧,回头骑马有得累的。”
媳妇儿就是会心疼人。韩昭心里欢喜得跟什么似的,也没推辞,脱了鞋上了床,往里靠了靠,留了空地出来,拍了拍,“你也躺着,咱们说会儿话。”
清辞扭捏了下,还是和衣躺在他身边,因顾忌着,刻意离得很远。韩昭不乐意了,递了支胳膊过去让她枕着,把人卷进怀里。
两个人面对着面,呼吸相闻。她垂下眼,目光落在他前襟上。这衣服还是她在翰林街亲手扯的衣料,裁缝做好了,萧煦还没来得及穿就走了。韩昭见她有些出神,拿了她的手到唇边吻了吻,“刚才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说?”
清辞点点头,“元华,我好像做了件极蠢的事……”说着,想到了小火,心里内疚得生疼,眼泪莹然欲落。
韩昭将她搂紧了些,听她断断续续说了事情始末,蹙眉不语。手一下下在她后背轻抚,无声地安慰。
“大哥哥就是现在的皇帝。”她最后小声道。
韩昭“嗯”了一声,忽又问,“你给我写的那副扇面,是不是先帝的字?”那时候萧蓉见了他的那把扇子,只觉得那字眼熟,后来想起来时问过他,他一直没放心上。
清辞讶异极了,点点头。韩昭何等聪明的人,各种关节一触便通。这傻姑娘,怕是被萧煦利用了还不自知。
“身在天家,为了那个宝座,父子反目、手足相残又不是什么新鲜事。你不过就是恰好卷进去了,这事不怪你。萧煦那个人,是有些能耐在身上的,收拾了不少贪官污吏。还记得那年七夕,调戏过你的那纨绔子弟吗?他们父子也都被斩首了。小火是个好人,但做不了一个好君王。这些不过都是天意。”
这些重重的心思盘桓在她心里良久,如今得他宽慰,也觉心头轻舒了不少。
但韩昭想得更深些。
她既已经卷进来了,多说无益,那就想着解决的法子,何必说些事后诸葛亮的话叫她不好受?总归是知道她就是个傻性子,谁叫他喜欢呢。那他就多本事些,天大的篓子都给她兜着就是。
这明明就是一个圈套,她被套在里头,还不知道萧煦真正的用意。于公,自萧煦登基后,勤于政务,重整吏治,与民休养生息,是有些贤君之兆的;但于私,却明明感到他对清辞不怀好意。
但见清辞对那大哥哥感情极深,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叫她丢开的。还是快些将她带走,不要再蹚朝廷这趟浑水才是正经。只是先前的事惹恼了外祖母,父母又在边塞,他又去南臻。所有的事都搅在一起了,一时分身乏术,顾及不上她。
“南臻那边的民乱眼瞅着就能芟夷大难,等我得了军功,回来就去你家提亲。”
清辞点点头,她信他的,并不着急。
“北境那边短期是太平不了的,等南臻民乱平靖了,我自是要到塞外的。我瞅着朝廷里还有人打着和亲的主意。不管阿嫣是谁的女儿,都是我大周的女孩。没道理拿自家姐妹去换一时太平的。”
“到时候,你跟着我一起走。只要你高兴,可以把承平书坊开到北镇去。”
一望无涯的苍茫辽阔的天地,自由奔跑的马羊,天际翱翔的雄鹰——清辞想象不出,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,但却心生向往。
“你去过北境吗,是什么样的?我只在书上见过。”
“小时候跟着我爹去过一趟。”
他搂着她,说起他行军打仗,说起民生多艰,说起他想对乞干的用兵之法……金鞭紫骝,白羽蛇弓,侃侃而谈间韩昭意气飞扬。清辞真真切切感到了他的豪情壮志,心潮也跟着激荡起来。
月不知什么时候探出了云层,朗朗洒了一室。她依偎在他怀里,舍不得睡去。
直到天边隐隐有了光亮,他掀被起床,清辞也要起身,被他摁住了,“你歇着吧。”
他麻利地穿了自己的衣服,又到她床前。看着她的唇又忍不住狠狠吃了几口,终是放开了人,“我走了。你好好将养着身子,等着我。”然后微微一笑,从窗户处跃了出去,消失在晨雾蒙蒙里。
韩昭来了一趟,她心事全放了下,人第二日就全好了,精神头也足。她得空去了趟翰林街,居乐坊仍在,只是换了主人,是丽娘从前身边的丫头小环。她想起宫里的惠嫔,问起丽娘,小环只道丽娘嫁做了商人妇,早就离开了。清辞在街上走着,真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。
因是临时起意,她到承平书坊也未事先通知吴显。此时是晌午时分,一向客不多。她一迈步进去,就看到吴显正在同个老汉说话。一个篮子在那老汉和吴显间推来送去的。
老汉身旁站着个八九岁光景的女孩儿,目光落在陈列的书上,趁着大人们不注意,悄悄翻看。清辞诧异极了,没想到竟然是个识字的女孩。
“刘老爹,东西咱可不能收。您要这样客气,下回可不敢做您的生意了!”吴显佯板起面孔。
刘老爹却是道:“先生打开门来做生意,不能总叫您吃亏。咱们一直在承平书坊买书,书便宜不说,还又送笔墨又送纸的,真是帮了大忙了!”
“我家盛哥儿如今中了秀才,作的文章又被白鹭书院的博士看中,准备收他入书院呢!族里的富绅也发了话,盛哥儿往后学业上的开销,他们都给包了。我这孙女跟着她哥也认得了几个字。读个信、算个账,都是个帮手。您说,该不该谢谢您?”
当年纪言蹊办书坊是为了叫家贫的族中子弟都有书可读,后来书坊在清辞手里越发有了规模。卖书不为赚钱,所以生意兴隆,实际上盈利却不多。好在清辞精打细算,收支倒也平衡,书坊才得以支撑下去。
她这两年虽不在书坊,但是月俸、赏赐都贴补到书坊里去了,每年的账目还是要过眼的。若有要出集子的士子,只要文章写得够好,书坊也都做最低价帮忙印售。几年下来,真出了不少有些影响的集子。
刘老汉装了满满一篮子鸡蛋,也不知道攒了多久才攒下来的,吴显知道他家贫,自然不肯收。推搡间看到清辞正含笑站在一旁,忙对老汉道:“刘老爹,您要谢,就谢谢我们姑娘好了。她是东家,咱们都是得了她的授意的。”
刘老汉一听,忙到清辞面前要将鸡蛋送给她。清辞笑着拿了一个蛋,领了他的情,叫他将剩下的拿回去给孙子孙女好好补养身子。清辞见那女孩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,又送了几本开蒙的识字书给她,叫她好好读书。
女孩子问她,“姐姐,好好读书有什么用呢,我也不能像哥哥一样考取功名。”
清辞抚了抚她的头发,“虽然读书写字不一定能改变一个女孩儿的命运,但是至少在你觉得很无助无望的某些时候,能从书里找到继续活下去的力量。即便我们的双脚被困在一方庭院里,我们的心可以走到天涯海角。”
老汉千恩万谢地跟着孙女走了,走出了老远,那女孩转过脸,忽然红着脸大声道:“姐姐,我会好好读书识字的!”
清辞看着那一老一少的背影,忽然觉得很幸福。身为女子,她也许永远都无法像大哥哥或者韩昭那样,经邦纬国,纵横天下。可那以有限之力,帮助身边人、造福身边人,自己种树,为他人撑出一片阴凉的感觉,让她觉得很满足。
在书坊看完了账本,又商量了会儿生意上的事情,清辞出了书坊顺路到茶馆里又听了场书。此时又换了位说书先生,但那时的《魏王平北传》依旧是场子里受欢迎的话本。不过又添添减减许多枝叶,听起来越发传奇。
新帝下诏改元显德,大赦天下,与民生息,轻徭薄赋,重用能臣——他现在所做的,都是他们曾经一起读书时说过的。清辞现在回想起来,其实那时候他就立志做一个明君了吧。
清辞想,大哥哥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,他的父亲临终前一定也真心接纳了他。她真心替他高兴的。他终于活成了一段传奇,而她依旧是台下的看客。曲终人散,她也要走属于自己的路。
这些日子,她越发觉得她不是属于皇宫的。无论是摹写、雕刻、印书,还是盘查账务,看货、出货,这些不仅对旁人有益,也是她真正喜欢的东西,是会让她快乐的东西。
“细想劳生,等闲聚散,冉冉轻似秋烟。”人与人之聚散离合,或漫长纠缠,或短暂无继,都是成就一个人的一部分。人在命运的狂风中俯仰,有时折腰,有时挺直。那能让一个人屹立不倒的,永远是他心中的信念。一个人,无论是尊贵或是卑贱,都需要接纳和理解。倘若无人接纳,那么便要自己接纳自己。
三叔公的草堂里,只挂着一副字,“但拂衣行莫回顾”。清辞恍然间明白了这几个字背后的深意。岁华如过隙,故梦前尘,星离雨散。她和萧煦,再也做不回小栗子和大哥哥了。他们也必须各行各路,不必回顾。
纪言蹊身体虽大有起色,但他亦是精通医术之人,明白自己时日无多。可他后继无人,谁能将鸿渊阁里的书传承下去呢?
清辞明白他担心什么,总是安慰他道:“三叔公,您放心,阿辞一定会照顾好这些书,也会把书坊办好的。”
纪言蹊觉得又释然又心疼这女孩,怕这些书总归是个累赘,耽误了她的青春。
名不正则言不顺,怕自己去后无人护她,思前想后,纪言蹊召集了纪氏一门到大祠堂议事。待到人都到齐,纪言蹊方才道:“虽然鸿渊阁在我名下,到底也是长年受了族中的供养。今日大家都到齐了,我便只宣布一件事:待我百年后,允纪清辞入阁。”
言罢,在座的一片哗然。因知道纪清辞是二房女,不少人都看向纪德英。
纪德英才迁了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。他身为东南清流文魁,做了京官,女儿又入了宫,正是风头正劲。眼见众人投过来颇有深意的目光,顿时觉得如芒在背。
这事他不能说话。他是这礼教的维护者,要维护男子的绝对尊严。但纪言蹊是他的叔父,他作为孝子,绝不可违逆长辈。像左右手的互搏,称不上两败俱伤,却肯定会自损八百。他从未将纪清辞视为家人,但旁人不会这么想,他毕竟是她的父亲。
有族老道:“女子不可入阁,是老太爷定下的规矩。岂能枉顾祖宗家法?”
众人附和着点头。
纪言蹊早知此事艰难,所以特意也请了白鹭书院的山长胡伯宗来说和。族中不少子弟在白鹭书院读书,或者想要入书院读书,因此对胡伯宗都十分尊敬。
胡伯宗捋着胡子道:“老夫以为,当年这条规矩,是因为大多数女子未得读圣贤书、明圣人礼的机会,所以才不可入阁。”
“虽有祖训,但时过境迁,因时制宜,便宜行事。老夫也见识过侄孙女的学识,坦白来说,纪氏族中,这一代真寻不出一人能比她学识渊博。如此之人,岂能因她是女儿身,就说她不配入阁?”
又有人道:“‘寝门之内,妇人治其业焉。’男女各司其分,族中子弟百千,竟让一女子掌鸿渊阁,乱了男女尊卑,岂不是叫人笑话!”
“你们在座的,或是家中,但凡有一个能挑出来,我都不会让那女孩做这样的事情。十年孤灯寂寞,你们谁耐得住?藏书万卷,你们有谁能比她知道的多?”
“鸿渊阁是我名下产,按说我有权行事。但因尊重族中亲友,今日便叫众人通个声气、做个见证,就是怕我百年之后又起争端。”
众人不语。最后都看向了纪德英。
纪德英沉吟良久,“三叔父抬爱,将此重担交于小女,德英不胜惶恐。但祖父规矩亦不能破。倘若真要一个折中的法子——”他顿了顿,对着候在一旁的小厮道:“叫七姑娘进来。”
清辞随着小厮进了祠堂,先向众人行了礼,然后静静站到纪言蹊身旁。她小时候最怕纪家的祠堂,纪氏的大祠堂比纪家的祠堂更幽深、更森然,她虽然依旧会胆怯、害怕,可她如今能勇敢地走在其中,知难而进。
纪德英凉声道:“三叔公属意于你,也是你的造化。但你若要进藏书阁,从此便与俗世无缘,于婚姻无缘,不得嫁做他人妇,只可孤老鸿渊阁——你可要想清楚了。”
纪言蹊一口气没上来,怒道:“纪德英,你可是她生身之父!”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阴绝的办法。
纪德英却是雍然一礼,“叔父,正因为我是她父亲,但我更是纪家的子孙!”
一直到清辞回了宫,这事依旧相持不下,没个定论。临走前纪言蹊叫她宽心,定然不会令她孤老藏书楼。
清辞满腹心事,“人生处一世,其道难两全。”她若是接手澹园,那么就负了韩昭;若是嫁给了韩昭,便是负了三叔公。她该何去何从呢?
所幸现在三叔公身体大有好转,她还有时间去琢磨对策。
她虽心事重重,却也不会自怨自艾,忧愁度日。她接受了一切,接受了自己不可更改的出身,接受了生父的厌恶,接受了她身为女子在这世道的艰难,接受了母亲以命相搏背后的善意,接受了自己的命运。
她见过世间膏粱锦绣,却不被物欲繁华迷眼;她经历遗弃、分离、种种不可预测的痛苦。也许她永远学不会精明,不懂得算计,但身怀初心,在这尘世里踽踽独行,河山带砺,亦无所惧。身体总是软弱,能让一个人强大的,永远是内心。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摧毁一个人,除了她自己。